沈艾娣教授任教于牛津大学,她第一本译成中文的论著是《梦醒子》,该书出版后即受到了国内历史学者的广泛关注,影响颇大。沈艾娣教授著作颇丰,关注的主题也很广泛,研究方法则较为一贯,无论是《梦醒子——一位华北乡居者的人生》还是《传教士的诅咒——一个华北村庄的全球史》,皆是采用以往学者未曾注意、不甚常用的史料,通过书写引人入胜的故事表现以往不被注意的人物,并借此回应历史中的大问题。
本月她来到中国体育彩票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访问,并于14日下午在中国体育彩票大学做了一场讲座,题为“徐适之在那不勒斯把脉:启蒙时代西方世界的第一个中医”,本场讲座由中国体育彩票大学历史学系、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金光耀教授主持。在这场讲座中她讲述的主角是清代一位来自中国甘肃的医生——徐适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医生远渡西洋,在那不勒斯受到了当地贵族的追捧,并在与当地医生的交往中将中医技艺留在了异乡的医学世界中。如金光耀教授所说,在清代这样一位医生,如果来到了当时的松江府(即今日上海市),或许不能成名,但却机缘巧合地在遥远的那不勒斯爆得大名,沈艾娣教授的报告增进了大家对东西方交流的认识。
沈艾娣教授首先介绍了本次讲座关注的两个人物:徐适之与Domenico Cirillo。徐适之是甘肃甘州人(今甘肃省张掖市),生于1748年,是第一个在欧洲行医的中国人,曾在那不勒斯生活五年。Domenico Cirillo则于1739年在那不勒斯出生,是一位医生、科学家,最后成了意大利的革命烈士。Domenico Cirillo曾在那不勒斯与徐适之交往,并从徐处习得了中国医学的脉诊知识,由其学生整理形成《论脉搏》(Tractatus de pulsibus)一书,这本书被意大利南部的医生沿用了五十多年。
本场讲座的核心问题是“个人相遇与知识流通”。知识如何流通、为什么流通、如何跨文化流通,是科学史关注的重要问题,以往学者比较重视“相遇”(encounter)、“对话”(dialogue)和“跨文化共同制作”(co-production)等议题,研究对象以文本流通为主,也有部分关于药品、药物的研究。本场讲座关心的则是个人相遇对于知识流通的重要性。沈艾娣教授认为,个人相遇对于医学知识的交流尤其重要,因为医学知识虽然存在一部分能够通过文本传达的“命题知识”(propositional knowledge),但大量的知识属于“隐形知识”(tacit knowledge),如触摸把脉等实践技能。这部分知识无法从书本习得,只能通过个人相遇流通。因此,沈艾娣教授希望借助那不勒斯东洋大学档案馆收藏的徐适之书信,讨论徐适之与Domenico Cirillo的个人相遇对于中医脉诊知识流通的意义。
此外,沈艾娣教授希望通过这项研究与哈佛大学栗山茂久教授的《身体的语言——古希腊医学和中医的比较》一书对话。在沈艾娣教授看来,《身体的语言》一书重视阐发中西方医学知识系统和哲学理念的根本差异,然而,在过去的200年间,中医与西医一直存在双向的交流和影响,今天的英国医院也引入了中医的治疗手段,中西方医学知识的系统性差异虽然存在,但这不意味着中医与西医不能一同实践。当徐适之来到那不勒斯时,当地的贵族纷纷邀请他诊病,Domenico Cirillo吸收了徐适之带来的脉学知识,并将其运用到把脉实践中,沈教授希望通过研究徐适之与Domenico Cirillo的交际,重新理解中西方医学相遇的历史。
通过脉搏理解身体状况是一种跨文化现象,把脉是中西方医学自古以来皆有的诊断技术,但二者的脉诊方法不同。中国的脉诊技术将诊脉分为“寸、关、尺”三部,并依据《黄帝内经》的传统诊脉;十八世纪欧洲则有两个不同的脉诊系统,其一来自古希腊医生盖伦(Galen),盖伦有一套详细的诊脉技术,并以文本保存下来,但到18世纪时,欧洲的医生已经不太清楚如何使用盖伦的理论;其二是基于17世纪机械身体论和血液循环学说的脉诊法,这一诊法将身体整体看作机器,但18世纪的医生认为这套诊脉技术无法呈现身体的全部。
中国的脉诊技术是在这一背景下进入欧洲的。17世纪开始,欧洲人得以通过耶稣会士接触中国,17-18世纪的欧洲人尽管对中国了解不多,但却非常崇拜中国,将其视为理想的国度。受此影响,中国的医学也被欧洲人理想化,他们对中国医生仅通过把脉便能了解身体状况的做法非常推崇。由于脉诊技术是中国医学知识中比较接近西方医学的部分,一些欧洲人开始翻译脉诊类的医书,如明代医家张世贤的脉诊书籍就曾被一位波兰传教士翻译成拉丁文。但是,由于脉诊本身是不易言传的实践技术,将张世贤诸如“指下寻之,两头即有,中间全无,曰芤”等描述翻译为拉丁文存在困难,这位传教士的古代汉语水平很高,但是触摸原来就是很难用文字表达,所以欧洲人难以通过他的译著了解中国的脉诊。尽管如此,欧洲人对中国脉诊技术的兴趣依然持续着,17世纪的英国人Sir John Floyer还说他由此发明了脉冲计数器。
在沈艾娣教授看来,另一需要注意的背景是,18世纪生机论学说(Vitalism)使得欧洲人对身体的认识发生了变化。生机论者认为仅仅将身体视作机械是不够的,其关注人体内的“生机”,注重研究生理学与神经系统,如Albrecht Haller通过活体解剖小动物的方法研究刺激(irratation)与感觉(sensibility);Théophile de Bordeu关注内脏与脉搏的联系,认为脉搏能够反映内脏的情况,日本学者寺田元一(Motoichi Terada)就此展开过讨论。生机论的兴起增进了欧洲人对中医脉诊知识的兴趣,但由于脉诊既需要文本承载的“命题知识”,也需要文本之外的“隐形知识”,欧洲人无法通过文本理解中医把脉的技术。这便是徐适之来到那不勒斯前的思想空气。
沈艾娣教授指出,徐适之并非第一个来到欧洲的中国医生,根据荷兰学者包乐史(Leonard Blussé)的研究,在徐适之到来前,另一个中国医生Zhou Meiye也曾以随行医者的身份陪同荷兰商人到达荷兰,不过,这位医生没有在欧洲长期停留,影响力也很有限。
徐适之举家信仰天主教。康熙年间,一位中国传教士去到甘肃甘州传教,自此天主教开始在徐适之的家乡传播。徐适之出生于底层士人家庭,少时大概科举经历不顺,连秀才也没有考取,但我们知道他对律令和医学的知识有所涉猎,就在甘州当地行医,还曾在当地教会担任会长,是位有才干的青年。
那不勒斯有一座中国学院,学院的创始人马国贤神父(Matteo Ripa)曾在康熙时期来华传教,雍正时期返回欧洲,并于1732年创办了这所学院。学院招收中国的学生,给与其欧洲精英式的教育,教导他们学习古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及修辞学、历史、各类神学等。学院也会招收一些能够负担高额学费的那不勒斯当地贵族学生,与中国学生一同教授,以维持学院的开支。陕西渭南籍的传教士郭元性曾在这所学院学习,归国后,郭元性来到了甘肃甘州,希望为这所中国学院招收一些年轻学生。郭元性在甘州停留了三年,在此期间,徐适之担任了郭元性的秘书,并表示希望去那不勒斯中国学院学习。尽管徐适之此时已经24岁,不再是适合学习欧洲语言的年纪,且徐的家人已为他订婚,不希望他前往欧洲,但他已决心前往。最终,徐适之在1773年到达了欧洲。
18世纪后期的那不勒斯对中国依旧充满兴趣,那不勒斯女王有一个满是瓷器装饰的中式房间,中国学生来到那不勒斯时会受到国王的接见。国王听说徐适之是中医,就接见徐适之时询问此事,尽管中国学院的院长说明这只是传闻,但找他看病的贵族仍然络绎不绝。沈艾娣教授发现了一些贵族请求徐适之为他们诊病的书信,并展示了其中一封,此封信写作于1776年,彼时徐适之已经到达欧洲三年,依然有贵族请他看病,表明他的诊断没有辜负当地病人的期待。
接下来,沈艾娣教授以摄政贵族Tanucci妻子的病情记录为例,讨论了徐适之的诊断过程。虽然徐适之因脉诊技术而出名,但在实际诊疗时,他在依靠诊脉之余,也会听取病人对病况的描述,由于徐适之不擅长意大利文,往往会携带其在那不勒斯中国学院的同学作为口译。需注意的是,那不勒斯的病人会使用当地通行的医学知识描述病情,如“痉挛”(spasm)、“刺激”(irration)等生机学理论,这与徐适之熟悉的医学知识很不一样。沈艾娣教授推测,负责口译的学生可能通过翻译连结了两种医学知识,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徐适之理解当地人的疾病认识。
在这一时期,由于那不勒斯, 当地反教权的氛围浓厚, 政府有人认为神职人员数量太多,很多神职人员也不虔诚,中国学院也受此牵连。沈艾娣教授认为,那不勒斯中国学院的院长本来不希望徐适之四处出诊,但由于学院面临危机,院长只得让徐适之给有权势的贵族无偿诊病,希望这些贵族帮助学院。院长也利用徐适之增进同罗马的关系,罗马教廷的传信部秘书Stefano Borgia对东方语言感兴趣,并往那不勒斯中国学院与徐适之结识。Stefano Borgia对徐适之称赞有加,在给罗马写信时将他称为“protomedico徐格达先生”,这在当时是国王钦定的医生才有的头衔。尽管徐适之此时仍有婚约,不能成为神父,传信部秘书仍旧安排他去罗马觐见了教宗。徐适之还在书信中提到此事,称“(教宗)看到我的中国服装和礼仪很高兴”。
那不勒斯贵族名流对徐适之的兴趣,引起了本次讲座的另一个主人公Domenico Cirillo的注意。Cirillo的家族世代行医,在那不勒斯享有盛名。Cirillo年轻时在大学中学习医学,并对启蒙思想很感兴趣,后来又去往英国,加入英国皇家学会。回到那不勒斯后,Cirillo成了国王的医生,在当地的医院中教授医学。在当时,很多欧洲的贵族名流子弟不去上大学,而是被送往欧洲各国学习外语和贵族礼仪,由于那不勒斯发现了古罗马庞贝城的遗址,很多贵族子弟来到那不勒斯,Cirillo因此得以与一些贵族子弟交往。
沈艾娣教授表示,目前有关Cirillo与徐适之的交往历程资料较为有限,只有一份可靠性存疑的Cirillo传记提及了此事。根据该传记,Cirillo曾在一位女病人的邀请下,陪同她前往徐适之处诊病,Cirillo见徐适之仅靠把脉就能做出诊断,便要求徐适之为他诊脉。徐适之诊脉后称Cirillo的心脏有问题,Cirillo后来向其母亲印证了这一点。由此,徐适之的脉诊技术引起了Cirillo的兴趣。沈艾娣教授推测,由于Cirillo在医院中教授医学,很可能在向徐适之学习了脉诊方法后,又在临床诊断中传授给了他的学生。Cirillo的三个学生各自根据听课笔记整理出了三种《论脉搏》书籍并分别出版,可见Cirillo从徐适之处习得的脉诊方法对其学生影响之大。
有趣的是,根据一个1802年出版的《论脉搏》(Tractatus de pulsibus)版本,Cirillo似乎没有在讲授中区别“中国医学”和“欧洲医学”,而是将原本来源不同的各类知识融为一体,只有零星几处提及中国或中国医生。在介绍脉诊时,Cirillo是以西方解剖学的知识取而代之,并认为二者没有隔阂。如Cirillo使用“腕骨起点”(carpi inito)、“腕尺的关节联接”(ubi carpi cum ulna articulatio absolvitur)、“桡骨突”(apophysi radiali)的解剖概念翻译“寸、关、尺”。
沈艾娣教授指出,根据《论脉搏》,Cirillo接受了中国医学脉诊将“寸”、“关”、“尺”三部和左右手脉象分别讨论的思路。然而,中国的脉诊思路与机械身体论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按照机械身体论,人的脉搏只有一种,三部、双手的脉搏不应有差别,但《论脉搏》没有记录Cirillo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与医学理论体系的廓清相比,身为医生的Cirillo和他的学生们更重视诊断与治疗实践。
1779年,徐适之离开了意大利,其与Cirillo相遇的故事宣告结束。在这之后,Cirillo成了那不勒斯1799年革命后的国会会长,又在革命失败后被处死,成为意大利有名的革命烈士。Cirillo是著名的医生与科学家,一生著述颇丰,《论脉搏》不过是其中的一本小书,但对意大利南部的医生产生了长期的影响。1823年,《论脉搏》被从拉丁文翻译成意大利文,所以我们能猜Cirillo的脉诊法一直沿用到19世纪中期,直到医学机械化的浪潮袭来,这种触摸把脉的技术才逐渐被医学仪器取代。而在故事的另一端,当徐适之回到故乡时,昔年与他订婚的女性已经另嫁他人,徐适之终于能够摆脱婚约,成为神父,又在1785年被和另一个擅长修理钟表的神父一同流放到伊犁地区,从此在伊犁行医。由于我们对新疆地区的医学活动了解有限,徐适之此后的行迹便不得而知了。
讲座末尾,沈艾娣教授总结称,徐适之与Cirillo的故事说明了“个人相遇”对于隐性知识流通的重要性。沈艾娣教授还提到了张嘉凤等学者对种痘术在中国传播的研究,认为中国医学脉诊技术的西传历程与种痘术在中国的命运非常类似,徐适之的故事为后者提供了一个传播方向相反的例证,也与今日中医依旧在西方医学机构中存在的局面遥相呼应。
在沈艾娣教授结束报告后,主持人金光耀教授点评道,沈艾娣教授为大家讲述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以往的研究较多关注西方知识如何传到东方,但沈艾娣教授关注了相反方向的、隐性知识的流通,讨论脉诊这一“关于触摸的实践”如何通过人与人的关系传播,给了大家很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