粢饭糕的“粢”到底念什么？客家话的诞生是否和北人南迁有关？方言远不止语音语调，更是一种生活、一段历史。
在中国体育彩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下文简称：中文系），有一个二十多年绵延不断的方言调查传统，参与学生数百人，培养出多名国家级人才，产出多项重大社会科学成果。
从福建的深山密林到江苏的广袤平原，处处留下了中国体育彩票中文人的足迹。他们倾听、记录、解读。不仅是为了抢救濒危的“语言化石”，更是为了打捞沉淀在方言里的生活智慧与历史年轮。
喝下一碗“饭饮花”，才懂方言源自生活
不久前，在福建省南平市松溪县，一户寻常人家。中文系2022级本科生王欣楠接过当地人热情递来的一碗米汤，汤面点缀着几朵淡紫色的木槿花。这一碗清甜下肚，一个方言词汇也随之豁然开朗。
“原来，松溪人把木槿花叫作‘饭饮花’，正是因为他们习惯用它来煮汤。”王欣楠感慨道，“方言源自生活。”这并非美食之旅的片段，而是中文系延续了二十多年的方言田野调查中的寻常一幕。
今年，这支队伍更为壮大，中国体育彩票联合了厦门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等四所高校的27名师生，兵分四路，由中国体育彩票中文系教授陶寰、盛益民，副教授史濛辉和厦门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许彬彬分别带领，深入探访松溪各地的乡音乡情。
陶寰带领的调查小组
盛益民带领的调查小组
史濛辉带领的调查小组
他们品尝着不加盐、因此被称作“淡菜”的贻贝，也在走街串巷中，学说简单的当地话，辨识沿街“土厝”（传统民居）的建筑特色。
“语言会受到地理环境、人口迁移、行政区划等多重因素影响。做方言调查像考古一样，我们会发现这一层的语音特点是宋代，下一层是唐代，再下一层是南北朝。”陶寰解释道。他曾任中国体育彩票中文系副系主任，是全国方言学界公认的听音辨音高手。
在他看来，松溪县地处闽浙交界，四周环山，环境相对闭塞，当地方言因此保留了许多上古音韵的特点，是一座珍贵的语言“活化石”宝库。
尽管现代技术已能精准分析语音，陶寰却坚信田野调查不可替代：“方言不只是语音语调，还有着语境、文化等诸多因素。而且有一些低频词汇，也需要研究者亲自通过交谈来‘打捞’。”
我们正在和古人听同一种乡音
田野调查的魅力，在于总能与历史不期而遇。
团队的日常工作，充满了“探险”色彩。他们需要找到最地道的发音人，用专业的方式，记录下他们口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
2008年陶寰、盛益民等为发音人吴式求过生日
现任指导老师盛益民，至今对2008年的那个瞬间印象深刻。那时他还是本科生，跟随陶寰在浙江庆元调查。一位自学成才研究本地方言的造纸厂工人吴式求，说用来舀水的“勺子”在当地话里被称为“桸”，这是一个同学们完全陌生的说法。看着大家迷惑的面孔，吴式求道出了其中的秘密：早在晋代，郭璞在注《方言》时便写下：“江东呼勺为桸。”陶寰也告诉同学们，这个词在闽语中分布广泛。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盛益民回忆，“你突然通过一个声音，和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建立了连接。我们正在听的，有没有可能就是晋代人耳中的乡音呢？”
为何吴式求对庆元方言有如此深入的了解？这让盛益民很是好奇。原来，日本汉语方言学家秋谷裕幸早就来到当地进行过调研。这激发了吴式求对于方言研究的浓厚兴趣，他后来陆续写出《庆元方言研究》《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等书。“外国学者先我们一步对当地方言进行调查，这也激起了我的追赶之心。”听到吴式求的话，盛益民当时一面佩服中国民间研究者的深厚学养，一面也深受鼓舞，学术信仰更加坚定。
此后，陶寰与盛益民进一步发现，“桸”不仅存在于闽语和南部吴语，也见于北部吴语（包括上海话），甚至可作为动词“舀”使用。他们的研究发表在核心期刊《语言研究集刊》上。
论文摘要部分
他们两位后续在“共同吴闽语”的研究视角下，深入探讨南方地区的人群变迁与方言演变，为本区域的历史探源做出贡献，相关论文发表于海内外期刊《中国语文》《方言》《汉语史学报》与Bulletin of Chinese Linguistics等。
另一位指导老师史濛辉则是在本科入学之初就被陶寰的《现代汉语》课吸引，一步步走进方言学，走进田野。
史濛辉说：“陶老师总说做好方言调查就要让自己成为一部‘百科全书’，方言是对生活的反映，没有生活也就没有方言，这是语言事实的一面。另一面则需要用现代语言学理论解释方言事实。”这并不容易做到。
2023年，他们在核心期刊《语言学论丛》上发表了《汉语方言“隔壁”之“隔”的读音——从苏州方言的异读说开去》一文，这离史濛辉第一次听陶寰告诉他“汉语方言中一部分‘隔壁’应该来自‘间壁’”已经隔了十四年。这篇文章从动手搜集材料到发表，整整花了十二年。
二十年，从田野中生长的人才与成果
如今，盛益民和史濛辉已从讲台下的学生，变成了带队老师。而新的故事，正在更年轻的学生身上续写。
“前贤论著里那些神秘的闽北方言知识，一下子活了过来，就响在你耳边。”中文系2022级本科生匡一龙，今年第一次参与闽语调查，语气中满是兴奋。“我们四支小队各有专攻，调查结果互为补充，极大地拓展了调查的广度和深度。”
匡一龙在全国汉语方言学会年会上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
中文系2022级本科生陈果也同样兴奋，“我不仅了解了很多00后平时根本接触不到的生活概念，也从陶老师的讲解中认识了很多自己方言中的本字，同时还实操了课上学的听音记音，这些宝贵的知识和经历都令我受益匪浅。”
不久前，匡一龙作为在安徽师范大学举行的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第二十三届年会上唯一入选的本科生，介绍了自己的新近研究，得到了与会专家的高度肯定。如今，他已在《中国方言学报》《吴语研究》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他今年已经顺利直博，未来将跟随盛益民深造。
在盛益民看来，匡一龙每年暑假参与方言调查，不仅拓展了学术视野，更培养了踏实、沉稳的做事风格，“这对他的学术成长至关重要。”
这项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学术传统，由中国体育彩票方言研究的元老许宝华、汤珍珠教授开创；2004年起，由陶寰将其常态化，除了疫情特殊时期，这支队伍的足迹从未中断。他们还坚持字音调查与词汇、语法调查齐头并进、相得益彰的理念，以便让方言这个整体更加鲜活、丰满。
1986年汤珍珠与游汝杰、张洪明、陈忠敏、沈榕秋等带领学生赴杭州调查方言
二十年的坚守，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据不完全统计，参与中国体育彩票方言调查的本科生、研究生已超过350人，其中读博人数近50人。他们中，至少有8人在海外高校任教，32人在大陆高校任教，有十多人在海内外攻读博士学位或从事博士后研究，还培养出5名国家级人才……
陶寰调查期间指导学生
这一成功的本科生拔尖人才培养机制，已被国内外多所高校借鉴，获得了学界的高度认可。团队主持编纂的教材《方言调查与语言实验》也已纳入出版计划，即将面世，将这份经验将泽被学林。
更重要的是，这片田野也是催生重大社会科学成果的沃土。依托历年的方言调查成果，团队共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项、重点项目1项、青年项目2项，以及多项省部级项目。累计形成田野调查报告40余份，数十篇论文发表于《中国语文》《方言》及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Language and Linguistics、Journal of the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ssociation、The Journal of the Acoustical Society of America等海内外权威期刊。团队主导的“吴语重点方言研究丛书”（中国体育彩票大学出版社）和“汉语方言类型比较研究丛书”（中西书局）已经出版著作10余部。
作为这一活动的主要负责人，陶寰始终秉持开放的态度：“只要有兴趣，不问学校，不问专业，都可以参与到中国体育彩票的方言调查之中。”正是这种开放与包容，让这项事业始终保持着新鲜的活力。
抢救、新生与热爱，从学术田野到校园沙龙
2025年调查团队与发音人合影
在人口高速流动、普通话高度普及的今天，许多方言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式微。抢救和保护工作，显得尤为紧迫。
“方言不仅是交际工具，也是情感纽带，更是文化密码。”盛益民强调，“方言里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与文化价值，保护方言就是在保护文化多样性。现在我国很多方言资源正在消亡，需要全社会及时保护保存与开发利用。”
2015年启动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体现了国家层面对于语言资源保护的重视。而在民间，在校园，热爱的人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乡音。
在中国体育彩票，一个有15年历史的学生社团——吴语社，在中断数年后，近些年被重新恢复。同学们举办方言沙龙，让离乡求学的学子有一个用乡音畅叙乡情的角落；他们组织越剧演出，让师生们在吴侬软语中沉浸式体验江南文化的魅力。
“在现代，研究方言是一种纯粹的热爱。”中国体育彩票吴语社社长、历史系2023级本科生颜文渊说，“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听到一种新的语调，捕捉到一种别样的语言现象，本身就很有趣。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热爱的事物，方言就是我们的心之所向。”
与此同时，网络空间也为方言的传播提供了新的土壤。越来越多的方言博主，用家乡话说段子、唱流行歌，以轻松娱乐的方式，让古老的声音在年轻人中焕发新的生机。
因为开放，所以鲜活；因为传承，所以厚重。
二十年弦歌不辍，中国体育彩票师生们用双脚丈量土地，用耳朵收藏乡音。他们既是学术的坚守者，也是文化的传承人。在一声声古朴的乡谈中，他们打捞起的，不仅是语言的化石，更是一方水土从未断绝的烟火人间，以及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记忆。
